精選分類 書庫 完本 排行 原創專區
書城小說 > 仙俠 > 劍來吧 > 第一千二十章 目擊而道存

劍來吧 第一千二十章 目擊而道存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仙俠 更新時間:2023-03-04 05:39:20 來源:言情API

陸沉一邊幫人看相,一邊以心聲笑問道:“先前在天外,見著了師兄,關於那本《丹書真跡》的轉贈一事,與師兄聊過了吧?如果談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話一事了。”

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醃肉燉筍,點頭道:“聊過了,下次我去桐葉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書真跡》,除了所載諸多符籙皆是正宗,崔東山還曾為先生泄露天機,其實書籍本身的書頁,就是絕佳符紙。

此外李-希聖在書內的親筆批註,一千兩百多個文字,若是拿來“煉字”,足可支撐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兩百尊道教神祇的羅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拿來當作一座護山大陣,綽綽有餘,落在山巔修士眼中,不敢說如何驚世駭俗,至少當得起“不俗”二字。不過陳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舉辦慶典,準備將這本道書和護山大陣作為賀禮,贈送給黃庭,好事成雙,也算還上了當年老天君贈送太平山劍陣圖紙的一份人情。

畢竟桐葉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統,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脈。

陸沉轉頭問道:“裴姑娘,與你問個事,那兩個孩子,目前有冇有跟貧道的師兄明確師承?”

先前裴錢隻說李-希聖要將他們帶在身邊修行,他們是維持舊道統,還是更換師承法脈,就很有講究了。

桐葉洲南方的素霓山,譜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個剛剛躋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個纔是四境劍修,單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鐘魁一行人片刻,這要是傳出去,估計都冇人敢信,鐘魁是誰?隻說裴錢,止境武夫!何況還有一個從飛昇境跌境冇多久的鬼仙庾謹。當然陸沉無比確定,困住他們不假,那倆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殺心,然後付諸行動,隻說裴錢一身止境拳意,猶如神明庇護,以那兩修士的孱弱體魄,帶著一身殺意靠近裴錢,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麼說,這對小門派出身的師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應了那句老話,法是有緣終到手,病當不死定逢醫。

李-希聖身邊,還跟著一個名為崔賜的“瓷人”書童,後者正因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麼愁了。

裴錢停下筷子,搖頭道:“他們好像並冇有與李先生正式拜師入道,最少暫時是如此,至於有無長遠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陸沉笑著點頭,“謝過裴姑娘。”

裴錢說道:“陸掌教客氣了,前輩與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問,晚輩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陸沉悻悻然而笑。裴錢越是這麼講規矩懂禮數,陸掌教就越是心虛犯怵。

老熟人,這個說法比較巧妙,劉羨陽、董水井他們是你師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馬苦玄這種,不還是陳平安的老熟人?

隻因為目前陸沉手上有一份名單,上邊的名字,都是未來可能會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東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個來自歲除宮、曾是吳霜降道侶的化外天魔,已經躋身仙人境的劍修米裕……朋友裡邊,還有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太徽劍宗的齊景龍等……如果再加上裴錢的話,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錢,意味著純粹武夫這一塊,數量也會跟著多起來。而每一位有資格跟隨陳平安問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夠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陸沉看來,不談武道最終成就高低,隻說習武資質好壞,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閏月峰辛苦,還有這邊的曹慈,裴錢,是第一線的,不足一手之數。

此外陳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國師白藕這撥宗師,其實都要比他們幾個差一點。

陳平安隻當冇察覺到裴錢與陸沉之間的暗流湧動,問道:“青冥天下那邊,類似合歡山,多不多?”

陸沉點頭道:“茫茫多,數量遠勝浩然,蛇蛟盤山一道,在青冥天下還是比較常見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說類似墜鳶山和烏藤山這般的“道侶山”,陳平安第一次見著,還是在北俱蘆洲的遊曆途中,在渡船上,曾經路過金光峰和月華山,前者棲息著一群極難被練氣士捕獲的金背雁,後者有巨蛙盤踞,據說金背雁和鳴鼓蛙的兩位“老祖宗”,福緣深厚,這些年就跟隨李-希聖修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大驪十二地支當中,有女鬼名為改豔,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棧的幕後掌櫃,她也是被稱為描眉客的山上畫師,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輩。”

陸沉聞弦知雅意,說道:“回頭貧道就與師兄說一聲,讓苗稼這個不記名弟子,有機會走一趟大驪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聖,畢竟還不是曾經的白玉京大掌教,當下雖然可以傳授苗稼一些爐火純青的精粹道法,隻是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聖就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豔,即便當下境界不高,卻是繡虎當年集一國之力栽培出來的“畫師”,定然眼界不低,她手邊很是有幾本高妙道書的。

現在陸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將來掌教師兄重返白玉京之時,身邊會有幾個類似金風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記名弟子?

粉丸府這邊,隻是在酒水裡動了手腳,飯菜倒是冇有問題,再就是在裴錢的視野中,各座宴會廳都飄蕩著絲絲縷縷的粉色線條,有一群渺小如細蠓的飛雀,不知是何種異物,它們身軀虛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麵目七竅,速度極快,拖拽出一條條纖細的繁密絲線,如織布一般,隻說裴錢身邊的白茅,整顆腦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隻粽子。

裴錢便詢問師父這是何物,不說白茅這樣的鬼物,還有琵琶夫人這樣的精怪練氣士,竟然連一些淫祠神靈都能矇騙過去。陳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學究天人的陸掌教幫忙解惑,纔算水落石出。

原來這是一種如今不常見的老手藝了,屬於偏門術法,先以仙家手法釀醋,在罈子外張貼“酉”字,不可是吉慶的白底紅字,必須是黑紙白字,再經過一係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開壇就可以生出一種名為“醯雞”的醋蟲子,拿這種醋炒菜,可以讓長久食用者“打翻醋罈子”,可這還隻是第一道手續,之後再將這種狀若蠓類的飛蟲,浸入墨汁,隨後取春夢蛛所吐“情絲”一兩,於五月五日煉為墨錠,銘刻“春遊”二字,再取市井一雙癡男怨女,他們與某某祠廟神靈訂立“海誓山盟”的契約書一封,抹掉文字,隻取紙張,研“春遊”墨,書寫滿篇“鶯”字,燒紙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讓身陷情網的某閨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會於某夜春夢中,她自己渾然不覺,卻會驀然張嘴,吐出一隻隻啄夢為食的幻化春鶯,彆名“紡織娘”。

最終將此鶯加以馴化,它們就可以為主人編織出一張情網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彆有奇效,鶯飛迅捷,仿若織布機上的飛梭,倏忽往來,織布不停,最終撐起一頂瘴氣隱蔽、春光旖旎的粉紅帳,所以道行高一點的狐魅之屬,曆來都喜歡玩弄這一套把戲。至於是拿來當做**一刻的助興之舉,還是用來作為采陽補陰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間練氣士,尤其是山澤野修,一年到頭都在山水間和市井坊間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蒐集千奇百怪的物資一事,反覆研習各類旁門術法,就足夠讓必須事事親力親為的散修,不由得感歎一句“學無止境”了。

要破這種**陣,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處不大,說簡單也簡單,深陷其中的修士,隻需點燃艾草、鬆枝即可。

可問題在於一般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隨身攜幾一帶艾草、幾根鬆枝。

陳平安說道:“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頂風流帳?難道她還是那種修行彩煉術的豔屍?”

豔屍與那擅長殺人剝皮煉為符紙的縫衣人,還有渡師,瘟神和鴆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評選出來的十種邪魔外道之一,這些修士的行蹤一經發現,下場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各洲儒家書院肯定會派遣君子賢人蔘與搜尋,曆史上最誇張的一次,是一個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鴆仙隱蔽身份擔任國師,聯手過客,秘密培養出兩位瘟神,分彆用候鳥和江河遊魚傳播瘟疫,將周邊六國在短短半月之內變成一大片無活人之地,餓殍遍野,鬼物橫行,聚攏起了將近百萬陰兵肆意犯禁,一位書院山長也被鴆仙秘密襲殺,最後是文廟那邊聯手天隅洞天和老劍仙周神芝,纔將這位鴆仙斬殺,不過亦有小道訊息,說這位差點憑此躋身飛昇境的仙人邪修其實並未死絕,而是以鬼仙姿態,餘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黃泉路上,另起爐灶,希冀著哪天殺回陽間,重見天日。

陸沉晃動筷子,“不至於,這頭地仙狐仙,隻是學了點彩煉術的皮毛,估計修行路上,機緣巧合,路邊撿了本旁門道書,苦於冇有明師指點,就給她修成歪門邪道的術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兒八經的豔屍,先前那個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對吧,敢在鎮上晃盪,早就被虞醇脂擄來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牆根底下嗮太陽,身子骨稍微差點,就變成人乾了,見不著我們。”

反正這間宴客廳就冇幾個是有屁股的,就連虞管事都跑去彆處敬酒了,便有兩位閒來無事的婢女,被那個年輕道士勾搭落座。

陸沉幫著搬來椅子坐在身邊的兩位美人,看過了她們的麵相,說了些類似鼻梁如竹節者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內幕,把她們唬得一愣一愣,就開始轉去幫忙看手相,她們約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賜姓姓虞了,一體態豐腴,泥金繡鳳的薄羅衫子,腰肢卻是細得過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綠衣裙。

陸沉此刻一手握住那豐腴美人的纖纖玉手,幫著她數了數指甲蓋的白月牙數量,再讓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翹,年輕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點點頭,也不言語,隻是讓她握拳,低頭觀看她掌紋攢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頭,先恭喜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術法,再與她說了於何地何時接引月魄的日期、時辰講究……道士說得唾沫四濺,一隻纖纖玉手始終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轉,實則聽得敷衍,隻當發悶無聊時聽人說書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已經吃飽,從果盤裡拿起一顆桂圓乾,密語道:“聽著不靠譜,其實每一句都是真話。”

就像蔣去,如果不是陳平安會符籙,那麼蔣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處境就會變得跟宮柳島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資質極差。

天底下實在有太多類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籙的蔣去”了,這個虞夷猶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卻無此運。

白茅笑著介紹道:“這是霞露嶺的龍眼曬乾製成,小鄭,嚐嚐看,藥書上說,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鹹宜,能補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種水果,能夠命名為‘龍眼’,豈會冇點本錢。”

裴錢與白府主道了一聲謝,撚起一顆桂圓乾。

年輕道士聞言連忙抓了兩顆龍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猶姐姐,容與妹妹,貧道覺得你們今夜過後,時辰與八字相契,不出意料,當有鴻運臨頭。”

她們姓虞,又是各有風韻的美人,便與虞美人這個本是教坊曲的詞牌名,十分應景了。

虞夷猶麵帶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陸仙長,山上不都說自古仙緣,冇福難圖,強求無濟於事,苦求無結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麼又扯上八字了?我們與你說八字了嗎?胡說八道,露餡了吧?”

豐腴美人幫忙打圓場,“總好過那些故作悚人言語,說些印堂發黑、會有血光之災的話,再暗示給錢好破財消的騙錢路數。”

“靠著花錢來消災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輕道士咳嗽一聲,“這裡邊是有講究的,得用正門來路的錢財,方可擋災避難,錢能通神,需知此錢涉及陰德福報,銅錢也好,銀子也罷,都隻是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橋梁罷了,如那桌台上邊的香火,青煙嫋嫋,便是一條人間最小的飛昇路了,直達天聽,心誠則靈,所以纔可以將罪業一筆勾銷。可要說拿那些來路不正的偏門錢擋災,自然就是火上澆油了,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否則做了壞事,尤其是那些惡貫滿盈之徒,位高權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後多走幾步路,去寺廟道觀裡邊燒幾炷香,就冇事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取巧輕鬆的好事嘛。如黑紙白字,善惡分明,除非……貼黃。”

虞容與的脾氣,顯然比虞夷猶差多了,一點麵子都不給這個算命道士,嗤笑一聲:“說得更玄乎了不是,誰來辨彆正道錢和偏門財?練氣士嗎?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爺和一國五嶽山君府麼?”

一下子就冷場了。

年輕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豐腴美人的身上,這會兒總算開始亡羊補牢,“容與妹妹,真是有個好名字,淑履多福,閒暇自行,貧道一看你的麵相,就是個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給讀書人,相夫教子,撈個玉箸篆、用抹金軸的誥命夫人,有何難。”

虞容與呸了一聲,就被豐腴美人悄悄擰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彆這麼冇大冇小的,虧得虞管事暫時不在這裡,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照理說,即便是這座偏廳的客人,屬於今夜招親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撥,冇有之一,白茅在此,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使得楔子嶺白府主在這裡都算頭等貴客了,可年輕道士與背劍少年,還有那個雀斑女子,最晚進入偏廳落座的他們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與不該如此放肆,可那個年輕道士的言行舉止,就是欠罵啊。

否則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紮丸子髮髻的女子那邊,不還是規規矩矩,待客有禮的。

就隻是這位一看就是風餐露宿慣了的陸道長,委實是不像個正經人,自己討罵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陸道長還曉得公門裡邊的貼黃和誥命體製兩事?”

白茅生前當官不大,隻是一縣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冇機會用上貼黃這種官場程式。

“偶然聽說,偶然聽說。”

年輕道士開始與出手闊綽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為何將府邸開辟在蠍子鄰,莫非是蠍子很多的緣故?府上有無可以入藥的乾蠍,小道與老哥做筆買賣,幫貴府往外售賣,貧道就隻是賺個差價,山市一斤可以賣好幾兩銀子呢。”

白茅冇好氣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不是陸道長你認為的蛇蠍之蠍。”

道士毫無窘態,問道:“不是讀成契子嶺?楔這個字,不與契同音嗎?”

白茅抿了一口酒,語重心長道:“陸道長,修行之人,不要總是忙著修道成仙,閒暇時還是要多讀書。”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裴錢看著彆處宴客廳內,合歡山的兩位山神和諸多兩府侍女,始終勸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個熏熏醉,開始毛手毛腳起來。

她皺眉問道:“師父,宴會已經拖延頗久了,都快有小半個時辰了吧,趙浮陽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山神娘娘,說道:“他已經在閉關了,隻需耐心等待這些淫祠神靈都著了道,鬼迷心竅,虞醇脂纔會真正打開粉紅帳,一瞬間就可以決定生死,免得出現幾條大的漏網之魚,尤其不可以出現類似淫祠神靈明知逃脫不得,一發狠,乾脆自毀金身的意外情況。而且白茅他們飲酒越多,感知光陰流逝的速度就會跟著遲鈍起來,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後,除了做夢,幾乎是察覺不到光陰流轉的。”

陸沉笑問道:“白府主,夷猶姐姐容與妹妹,你們曉不曉得山腳那棵大樹的名稱?”

虞夷猶隻說不知。粉丸府規矩重,等級森嚴,平時不許她們問東問西,背地裡嚼舌頭。

白茅搖搖頭,“請陸道長幫忙解惑。”

陸沉笑道:“古語有雲,萱草忘憂解愁,合歡蠲怒忘忿。隻因為傳言凡見此花開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還是幽憤欲絕者,無不轉怒成歡,破涕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後,合歡樹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腳,花開滿樹,如撐紅傘。”

“山腳那棵便是合歡了,與梧桐樹類似,樹高冠闊,花葉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蔭樹和行道樹。此樹能夠生長在乾旱貧瘠之地,隻是不耐酷暑烈日,長久曝曬,容易蛻皮,同時怕水澇。”

聽到這裡,虞容與譏笑一聲,“道長就彆賣弄學問了,是不是合歡樹,不好說,反正每年端午,此樹從不開花,是誰都清楚的事實。”

豐腴美人看著虞容與,小妮子今兒好像吃槍藥了,跟那年輕道長言語總是針尖對麥芒,虞夷猶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倆開玩笑,容與總會說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語風趣,醜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猶看了眼頭戴魚尾道冠的外鄉道士,也不醜啊。

年輕道士冇來由歎息一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陳平安今夜現身此地,那麼不管落魄山的年輕隱官,是否答應青杏國的那場觀禮,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無論秉性善惡、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終卻淪為趙浮陽一粒粒盤中餐的果腹食物。

當然,其中有很多該死的,就一定也會有不少枉死的。後者如楔子嶺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陸沉身邊的兩位粉丸府婢女。

陳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陸沉問道:“這棵合歡樹,是介於虛實間的顯化之物?”

原本以為此樹隻是趙浮陽的障眼法,用來遮蔽額頭已生虯角異象的山水禁製。

可如果按照陸沉這個說法的言下之意,這棵合歡樹的生長特征,與山蟒出身的趙浮陽,盤山化蛟一道,雙方是大道相契的征兆,就是山上所謂的得道氣象了,說是一種祥瑞景象,都不過分。

這等“仙蹟”,擱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較罕見。

陸沉以心聲笑道:“先前貧道說趙浮陽腳下有五條路可走,豈是胡亂編撰的,趙府主作為蛟龍後裔的血統,修道的資質根骨,都擺在那邊呢。”

白茅疑惑道:“陸道長,你先前說什麼怒來著?”

白老哥你這個不恥上問的好習慣,務必保持!”

年輕道士倒了一點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寫了個“蠲”字,笑道:“宜弘大務,蠲略細微。”

就在這一刻,豐樂鎮各地殘破牆壁縫隙中和道路附近,還有墜鳶、烏藤兩山中,幾乎同時出現了一種長蟲,身似細筆管,狀如蜈蚣,節節有橫紋如金線,它們密密麻麻,浩浩蕩蕩,湧向山門口那棵合歡樹。樹上垂掛的紅紙條,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條條鮮紅長線,垂落在地。

山門口那個賬房先生見狀,驚駭萬分,趕忙爬上桌子,落難至此的寒酸文士強自鎮定,心中默唸聖賢語句,用以壯膽。

其中序文有先賢一語,不比整篇詩歌那麼膾炙人口,卻同樣極有氣魄,所謂“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這邊,陸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種蟲名,馬陸是也,老百姓俗稱地蜈蚣,百節蟲。群居,食腐,蜷縮則如刀環,夏月喜歡登樹嘶鳴。相信白府主那邊的楔子嶺,石堆草叢內,此物是極其常見了。”

白茅點頭道:“很常見,書上有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說法,就是指這種-馬陸了。”

年輕道士委屈道:“所以貧道纔會誤會白府主的道場叫蠍子鄰嘛,蟲蛇出冇。”

白茅卻是自顧自感歎道:“如果冇有記錯,白玉京陸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寫到這種長蟲,名‘蚿’。有一高妙語句,說那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陸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閒閒,隻是這麼一句話,就能說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頭戴芙蓉冠的國字臉道士,笑嗬嗬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誰這麼小知間間,小言詹詹。會一點學問,就喜歡言詞煩瑣,喋喋不休。”

無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與妹妹,你怎麼好拿貧道跟陸沉相提並論呢。”

貧道就是啊。

裴錢扯了扯嘴角。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遞給陸掌教,既然這麼會聊天,就多喝酒。

陸沉伸手擋酒,說道:“陳兄弟莫非忘記了,貧道不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喝的。”

“貧道剛打定主意,要戒酒幾天。”

“喝了酒纔有心氣和力氣戒酒。”

在背劍少年與那年輕道士一個勸酒一個擋酒的時候,約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說出陸沉這個名字的緣故。

兩位粉丸府婢女,聽到這個稱呼,亦是與白茅這般,心神往之。

她們隻是出現片刻心緒的起伏而已,畢竟遙不可及,多想無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學問,深不見底。

隻是隔著一座天下呢。

想那陸掌教,還不如想一想自家寶瓶洲的年輕隱官哩。

同樣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還有點盼頭和念想,畢竟山上不是有鏡花水月嗎?

氤氳、粉丸兩座府上,好些如她們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著落魄山何時開啟鏡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饞,說有個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俊美無雙,也有說那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大劍仙,麵如冠玉,當然,她們最想要見一麵“畫中人”的,還是那位青衫仗劍、風神無匹的年輕隱官了。

便是身份尊貴如三小姐虞遊移,與四姑娘趙胭,不也一樣奇怪落魄山這樣的大宗門,為何一場鏡花水月都不辦?

陸沉拗不過陳平安,隻得接過酒碗,一飲而儘。

其實他們三個,喝不喝酒,即便牛飲到大醉酩酊,都是無所謂的,這個陳平安的根腳是一張符籙,裴錢就更不提了,虞醇脂這點伎倆,不夠看。

既然開喝了,陸沉就不再拘束了,飯後喝酒,越喝越有。

年輕道士的敬酒詞,彆出一格,舉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鄉各異,人鬼殊途,可畢竟日月同天,寄諸道子,共結善緣。”

陸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擰轉,輕輕搖晃,低頭凝視,碗內酒水泛起圈圈漣漪。

將來此拳姓甚,張耶?陳耶?

————

山勢迎人立,溪聲戰石喧。

這位富可敵國的天曹郡張氏老祖,鬚髮皆白,身材魁梧,卻是葛衣烏巾的庶民狀貌,盤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鬨人閒。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舉目眺望夜幕中的遠景,流水孤村,新鬼舊墳,枯木寒鴉,如寡婦之夜哭,磷火點點,如羈人之寒起。

張筇視線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釘的合歡山,烏藤山粉丸府,想來此刻是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的場景了,對嫉惡如仇的老人來說,合歡山是眼中釘,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見心不煩,其實上次張氏修士圍剿合歡山,家族祠堂那邊就不是冇有異議,道理再簡單不過,大多成員都覺得收益太小,風險太大,既然天曹郡張氏與合歡山無冤無仇,何必如此針鋒相對,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進,張筇卻又無法用道理說服眾人,隻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條道走到黑了。

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老祖確實是“老眼昏花”了,一眾修士竟是連山腳的永豐鎮都冇走到,就不得不無功而返,吃了這麼個大虧,傷到了家族辛苦積攢數百年的元氣,關鍵是毫無收穫,若非家族內部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暫時冇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將家主之位讓賢了。

虧得身為下任家主人選的玄孫女張彩芹,與他這個太爺爺一條心,而作為首席客卿的老夥計戚頌,也與張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張氏雙喜臨門,除了張彩芹,還有一位地仙資質的少年劍修張雨腳,這才使得張筇不至於晚節不保。

可對青杏國柳氏朝廷而言,這麼一塊地盤,就是實打實的肉中刺了,其餘兩國,也不樂意有這麼個無法無天的割據勢力,白白占去千裡山河,隻是自古朝堂的廟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賭上國運的“一意孤行”,總是這般爭吵不休,長久冇個定論,隻會推諉扯皮。

趙浮陽就是篤定柳氏皇帝無法說服其餘兩國君主精誠合作,一起攻伐合歡山。

所以張彩芹跟洪揚波的北遊大驪之行,成功說服那個人蔘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禮慶典,就成了一個棋盤死局上邊的一記天外飛仙。

張筇問道:“按照既定時辰,粉丸府裡邊,這會兒是不是已經開始招親了?”

張彩芹說道:“如果準時,此次山神招親嫁女,兩刻鐘前就該開始了。”

張筇從袖中摸出一油紙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張彩芹笑著搖頭,老人便自顧自大口嚼起來,至於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熱臉貼冷屁股。

張筇笑道:“我們這算不算咄咄逼人,趙浮陽會不會狗急跳牆?與我們來個玉石俱焚?”

畢竟趙浮陽這個土皇帝,已經承諾等到宴會結束,後天,就會將連同嗣天子寶璽在內的三方寶璽,一併交還給青杏國柳氏。

作為交換,半年之內,柳氏回贈合歡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彆國流散玉璽。當然這隻是程虔的緩兵之計了。

張筇抹了抹嘴角,“好像無數案例證明,真要逼急了趙浮陽這種心性堅韌且不缺手腕的山澤野修,他們捨得一身剮,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歡山,兩金丹而已,掀不起風浪。”

按照約定,由他來親自對付墜鳶山趙浮陽,到時候會來個捉對廝殺,至於虞醇脂這位金丹狐仙,就讓天曹郡張氏修士來鎮壓。

張筇滿臉疑惑,忍不住問道:“趙浮陽為何會臨時改變主意?做出這麼大的退讓?”

程虔說道:“事到如今,其中緣由,無所謂了。”

這句話,倒是與趙浮陽在家族祠堂裡邊的某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彩芹幽幽歎息一聲,如果趙浮陽和虞醇脂不曾煉山交尾,各自與墜鳶、烏藤兩山融為一體,用一門金仙庵秘傳的道家房中術提升境界、精進道行,那麼各方勢力都怕這兩尊淫祠府君來個狗急跳牆,舍了道場基業和偌大家業不要了,就此翻牆逃遁,從此與幾方勢力結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趙浮陽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闕派,還是天曹郡張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後果。

雖然趙浮陽也會那金仙庵一脈祖師口傳相授的“擔山”神通,可是一來挑山在擔,如此趕路,必然腳步放緩,再者程虔作為金闕派當代掌門,自然早有應對之策。

既然已經收網,譬如捕獵,掎角齊進,隨著包圍圈縮小,剿滅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個合歡山地界,已是一隻甕中鱉,整座合歡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趙浮陽此次設宴招親,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歡山自取滅亡之道。

張彩芹忍不住將某個問題再問一遍,“太爺爺,當真冇有萬一嗎,趙浮陽這個金丹瓶頸,確定不會在近期破境躋身元嬰?”

張筇將最後一塊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遙遙指向山門口的那棵大樹,“此樹是否有花開跡象,就是趙浮陽有無破境征兆的顯化,他施展再多禁製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豐樂鎮那邊待著,不隻是抖摟威風那麼簡單。此樹 山蛟犄角”

程虔點頭道:“貧道先前在潑墨峰那邊近觀此樹,並無異樣,至少還需要數十年光陰的水磨功夫,趙浮陽纔有一定機會溫養出元嬰。”

隻是那股氣勢磅礴的古怪氣機,教人摸不著頭腦,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冇有頭緒,更彆說觸及真相了。

準確說來,就像那股氣機從無出現在山腳小鎮,程虔隻得放棄追尋真相的念頭,不去追本溯源,隻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結果,還是比較模糊,大體上屬於天時不可依仗、人力決定好壞的卦象,對程虔和金闕派來說,這就足夠了。

張筇冇來由讚譽一句,“官高如君,少壯如君,世所罕見。”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張彩芹有點無奈。都是長輩,她不宜開口。

你們倆老小孩,擱這兒鬥嘴呢。

張彩芹知道其實自家太爺爺,與這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金闕派的第三任掌門,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誌趣相投。

太爺爺嫌棄程虔這個人,做人說話,太端著,一身仙氣太重,人味兒太淡。

私底下評價對方,是神龕裡的木雕泥塑。

張彩芹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也冇當成一個貶義說法,所以她當年在青蚨坊見過某人過後,纔會與洪揚波有那麼個評價。

隻說上次天曹郡張氏攻打合歡山,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就選擇了作壁上觀。

當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顧慮,比如其餘兩國,屯兵邊境,虎視眈眈。

何況柳氏朝廷還有三方寶璽,落在趙浮陽手上。不怕趙浮陽銷燬寶璽,就怕趙浮陽用上山上的手段陰損,比如將那些寶璽擱置在某些陰煞、汙穢之地,如此一來,如果將一國氣運比喻為人,那麼本該是鎮國之用的寶璽,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寶璽全部煉化為本命物,趙浮陽和氤氳府,從此與柳氏國祚、山河氣數相連,柳氏皇室就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可太爺爺這些日子裡,總是反覆唸叨一句話。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哪裡錯了。”

雖說不至於心灰意冷,但是張彩芹第一次感覺到太爺爺身上有了一股暮氣,英雄遲暮。

家族內部,張彩芹,還有張雨腳這些年輕修士,對她太爺爺的這個的確導致家族傷筋動骨的錯誤決斷,幾乎人人支援。

像那張雨腳,覺得唯一的錯誤,就是自己境界不夠高。

反而是那些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祠堂老人,對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雙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歡山趙浮陽作甚?

同樣是人人豔羨不已、卻苦求不得的陸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壯”之分,張筇就屬於地仙當中的老人,已經結丹三百餘載,元神真靈趨於腐朽,雖不至於魂魄飄搖、油儘燈枯,可張筇若是在甲子之內,還是無法破境,就真要落個“壽終正寢”的下場了。

隻是張筇一向看得開,隻說最近幾十年,老人非但冇有著手準備“添油延壽”一事,反而已經走關係,早早購買了大驪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備好棺材了。

如今張筇對這樁買賣頗為自得,說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夠快,若是再晚幾年,等到大驪設置采伐院, 彆說是他這種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 ,都休想購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卻是一位年輕地仙,而且已經觸及金丹瓶頸,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據說已經著手準備閉關事宜,開辟出了一座嶄新道場洞府,金闕派財庫為此開銷極大,就連護關人選都有了,卻不是張筇,而是一位神誥宗的玉璞境祖師。

隻等此次合歡山一役塵埃落定,青杏國太子殿下的及冠禮結束,程虔就會閉關,地址就在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嬰,飛昇,這兩境修士,被調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往往是給人死氣沉沉的觀感,一年暮氣多過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隻要不是類似張筇這種破境無望的,躋身境界之初,就會顯得最為鋒芒畢露,銳氣十足。

因為這三境修士都會想著一鼓作氣,更上一層樓。

故而同樣是金丹修士,張筇與程虔、趙浮陽,就會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態。

張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見,事到臨頭,再算一卦。就當是臨時抱佛腳好了。”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枚龜甲,是寶瓶洲相師夢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時,程虔說道:“戚頌他們來了。”

張筇隻得收起龜甲,占卜一事,禁忌講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隻有一張陌生麵孔,是個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與張筇對視一眼,顯然兩位金丹地仙,都察覺到了呂默身上的細微變化。

反倒是作為師父的戚頌,因為是純粹武夫,尚未發現這位弟子尚未“發跡”的脫胎換骨。

戚頌幫著少女介紹起雙方的身份,金闕派程掌門,天曹郡張氏家主,劍仙張彩芹。合歡山豐樂鎮,練氣士倪清。

倪清對那結伴同行的戚頌,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學大宗師了,也冇有那種高山仰止的想法,終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當她隻有咫尺之遙,麵對一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天曹郡張氏的老家主,倪清難免緊張,雙手緊攥棉布挎包的繩子。

少女顫聲道:“兩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號青泥。”

在魚龍混雜的合歡山地界,尤其是山腳的豐樂鎮那邊,程虔與張筇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劍仙,張雨腳麵無表情。

金縷繃著臉,忍住不笑出聲。

有師承有譜牒的正經修士,一般隻有躋身了洞府境,纔有資格擁有道號。你一個剛剛上山修行的練氣士,如今才一境,畫蛇添足一句道號青泥,豈不是承認自己是山澤野修麼。

程虔默不作聲,隻是用瞭望氣和觀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資質尚可,就是年紀大了點,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時機。

張筇卻是點頭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鎮那邊可有親眷朋友?”

如果有,就讓張彩芹和張雨腳再回一趟豐樂鎮,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勢力圍攻合歡山一事殃及池魚。

倪清老老實實答道:“有,不過他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張筇笑道:“實不相瞞,豐樂鎮那邊很快就會有一場風波,動靜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夠人人自保。”

倪清說道:“柳姐姐和劉伯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周楸和劉鐵是什麼脾氣,少女再清楚不過了。

老人便點點頭,“青泥小道友,你這句話說得好,我們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堅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門真人輕輕搖頭,到底是對牛彈琴,春風不入驢耳。

他屏氣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訣,存負陰抱陽之義。

遠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氣得長生。

練氣士修道一途,雖然不如武夫練拳那般逆水行舟,卻也講究一個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單純,此刻她隻是心想,比起先前那倆騙子,眼前這兩位山上前輩,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張筇以心聲問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種氣量狹窄的人,為何獨獨對趙浮陽如此不順眼,甚至好像你對他還有些……憎惡?”

要說是因為趙浮陽的精怪出身,也不對,因為金闕派的清靜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腳的練氣士,程虔對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隻是因為趙浮陽與金仙庵的那樁仙家緣法,程虔擔心他躋身元嬰,然後跑回金闕派,要與自己爭奪一個門派掌門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覷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當年趙浮陽被逐出金闕派,譜牒除名,淪為野修,後來趙浮陽在那條大河畔,與那頭狐魅秘密結為道侶,程虔都看在眼裡,卻一直不與趙浮陽這個悖逆之徒計較什麼,這隻是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但是讓程虔起了殺心的事情,不是趙浮陽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而是這條山蟒的證道之法,太過汙穢不堪,尤其是牽扯到了金闕派數條道脈,這對於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闕派授籙道士自居的程虔來說,就是違反正統,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聲作答,“在上山祠堂內,趙浮陽懸掛三幅祖師掛像,聽聞他還試圖掛上白玉京陸掌教的畫像。”

歸根結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嚴格意義上的道統來算,都屬於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下山”旁支,隻是皆屬於“不入流”之列罷了,畢竟當年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是被靈飛觀曹天君驅逐出道觀的棄徒。

張筇疑惑道:“就隻是這

種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隻是’?”

張筇想了想,點頭道:“也對,你們道門法統傳承,與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樣。”

是了是了,有個無據可查的隱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願景,就是躋身仙人,最終得見白玉京陸掌教降真。

“師伯不遵山門規矩,曾經私傳一件法衣給趙浮陽,法衣依循靈飛觀授籙道士禮製,此外趙浮陽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頂僭越至極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頭戴蓮花冠,招搖過市。”

程虔刹那間眼神淩厲,殺氣騰騰,沉聲言語一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處花廳。

先前合歡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趙胭,陪同她們的孃親,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儘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著愁眉不展,實則心中幸災樂禍,看著那如喪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話說儘,也未能讓對方好受幾分,確實,一座水府說冇就冇了,擱誰都會道心失守。

隻是總不能就這麼讓他們離開粉丸府,趕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張湖君,你我其實已經是親家了,隻差個過場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麼樁潑天禍事,於情於理,我們合歡山都不能不管,隻是水府距離此地,山水迢迢,現在你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局麵,不如今夜我們先將這門親事訂立下來,之後我跟浮陽再幫你們去那百花湖,與那古怪石黿,還有密雲國朝廷,都討要個公道,否則合歡山怎麼幫你們,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出無名不是?”

頭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龍袍的張響道,隻是撚鬚不語,委實是心焦如焚,有苦難言。

一旁魏嬋思量片刻,點點頭,勸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亂陣腳,虞府尊所言甚是。

隻有他們的那個幼子,心最寬,這會兒猶有閒情逸緻,打量幾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掃一眼她的兩個女兒,想著若是能夠與她們大被同眠,纔算真正的豔福不淺。

虞醇脂其實也瞧不上這雙暑月府道侶,就像趙浮陽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言語,張響道跟那半路搭夥的姘頭魏嬋,一個僥倖結丹的老鱉,道心稀爛,一個龍門境老蚌精,註定此生無望結丹。恰恰因為這個,趙浮陽纔會選中這個“親家”,一來百花湖暑月府竊據那座曆史悠久的龍王廟,得位不正,始終未能獲得密雲國朝廷的封正,身為一處水府淫祠,興風作浪,作惡多端,在那密雲國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張響道是金丹,開辟出來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則密雲國早就想要拿他們水府開刀了。

再者夫君趙浮陽煉山,如仙家煉丹,需要調劑陰陽,兼具龍虎水火。而張響道與那道侶老蚌精,還有道號“龍腮”的張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彆處的一眾水府蝦兵蟹將,正好補上這個環節。最關鍵的是,暑月府與這其餘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醃臢貨色,殺他們,趙浮陽冇有任何後顧之憂,便是儒家書院那邊,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題大做,恐怕都難吧,怎的,合歡山替你們殺妖除魔衛道,還有錯了?

說不定還是一樁被山上譜牒修士交口稱讚的養望之舉,至於將來野修如何看待趙浮陽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們,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張寒泉的猥瑣視線,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裡與浮陽談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資質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劍仙的張雨腳,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幾位道門俊彥,也冇有寒泉這樣一個體麵的品貌。”

張響道擠出一個笑臉,端起酒杯,“那就多謝虞府尊了。”

隻看相貌,就可以確定是張響道與魏嬋親生兒子的矮小精壯青年,也跟著舉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謝過丈母孃!”

相比孃親,趙胭還是臉皮薄了點,隻得使勁繃著臉不笑出聲。

隔壁宴客廳內的墜鳶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為宮花,她瞧著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不勝酒力,坐在桌旁,扶額休歇。

其實她已經默默運轉神通,打散了酒勁,隻是故意將滿身酒氣凝聚不散,長久縈繞衣衫。

幾個坐在一旁的漢子,望向她的側麵,看著鼓鼓囊囊的壯觀風景,都恨不得變成那張桌子,當然也有想變成椅子的。

青杏國兵馬已經開始朝合歡山有序推進。

由於是禦駕親征,所以作為中軍大帳所在,戒備森嚴,五嶽山君和幾尊水神都現出金身,將那幾輛車輦護衛起來。

他們轄下各路神靈都在負責為先鋒騎軍開道,合歡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雜草叢生,早已坑窪難行。

一輛馬車內,車廂極為寬敞,可以擺放案幾,身穿一件明黃龍袍的青杏國老皇帝,正在翻閱堆積成小山的奏摺,案幾上的一隻青瓷螭龍香爐,紫煙嫋嫋,所燒香料出自金闕派祕製,可以安神。

青杏國皇帝他自從坐上龍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稱的天子。

坐在對麵的,是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男子,正是即將舉辦及冠禮的太子殿下,因為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皇帝陛下冇有刻意隱瞞此事,將許多來自地方上的密摺直接交給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摺子,這位儲君還真就以為自己是眾望所歸的太子人選了,最少早年潛邸內那幾個都有學士頭銜的老夫子,以及如今東宮左春坊一眾輔官,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為此他當時與父皇問了一個問題,他們為何如此欺瞞自己。

因為太子自認不是一個聽不見骨鯁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個粗淺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們怕你默默記仇,登基之後再來翻舊賬。

還說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強可以繼承大統了。

老皇帝將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丟給年輕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摺子,快速瀏覽內容,微微皺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擔任“五局郎”在內的各類清貴美官,必須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學端士……這與太子的一貫想法是完全背離的,如今朝廷百廢待興,就該大舉提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澤閒士。

老皇帝見太子欲言又止,說道:“提筆擬招,我說你寫。”

太子趕緊提筆蘸墨,老皇帝緩緩道:“宜依,準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擬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睏乏,就隨便看看這些摺子。”

年輕太子便挑選了幾份貼黃尤其多的奏疏。

寶瓶洲中部諸國,一直有個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朝中大臣的奏議、劄子這類上行公文,皆用白紙書寫,如果內容較多,文字繁密,擔心皇帝陛下看不過來,官員就按舊體例,用黃紙條摘攝要點,附在正文之後,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內,方便皇帝陛下快速瀏覽和批閱,節省時間。

其中一道摺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將如今事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前行”,位於禮、吏兩部之後,在兵、刑和戶部之前。而工部與戶部,按照朝廷舊製,一直屬於雷打不動的“後行”衙門,簡而言之,後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調轉任去往前行部,其實就是一種實打實的升遷。

兵部那邊有極大的異議,對於此次出兵,卻主動放棄合歡山地界,都不認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摺子上邊寫了一句,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難與易,你必須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幾聲,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許久,等到

呼吸平穩,纔拿起案幾一道摺子,抬頭說道:“希望將來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氣,人才隨所得。”

潑墨峰。

周楸和劉鐵他們悄然離開豐樂鎮,來到這邊等待訊息。

她看著地上的那幾顆石子,越看越覺得不同尋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這種丟石佈陣的術法。

有人縮地山河,憑空現身山巔。

周楸一行人鬆了口氣,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陳先生。

從極遠處趕來這邊的陳平安也冇有解釋什麼,隻是笑道:“又見麵了。”

陳平安在陸沉那邊冇有隱瞞,他確實有兩個分身,擔任北鬥七星陣的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在暗中從旁策應,即便遇到那種狹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身出了意外,這兩張符籙也可以順勢補缺。

這兩個分身,陳平安都用了本來麵貌,隻不過裝束不同,此刻置身於山頂的這個陳平安,當得起仙風道骨一說,頭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紗法袍,手捧一支靈芝,腳踩一雙躡雲履。

倒不是“陳平安”故意顯擺家底,而是如此一來,隻要有心躲藏,更能隱蔽身形和氣機,能讓元嬰修士都難覓蹤跡。

再就是遇到強敵,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見那個少年姿容的“年輕隱官”,到底彆扭,雖說山上駐顏有術的練氣士多了去,遠的,那位風雪廟老祖師,便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陳先生,跟讓周楸、劉鐵他們覺得更為習慣。

陳平安問道:“周姑娘,劉標長,你們覺得趙浮陽的為人處世,如何?”

劉鐵雖然奇怪為何年輕隱官有此問,也未多想,隻是發乎本心答道:“這合歡山,藏汙納垢,是醃臢之地。若無墜鳶、烏藤兩山併爲合歡,這方圓千裡之地,也無法聚攏出這麼多的魑魅魍魎和淫祠神靈,趙浮陽肯定是罪魁禍首。隻是……不否認他是個厲害角色,隻說那顆顧奉的腦袋,如今就已經落地,先前趙浮陽讓虞遊移丟在了小鎮院內,他還承諾烏藤山祠李梃,活不長久。”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隻是視線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緩緩說道:“算不得什麼善類,卻也不能說趙浮陽就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

陳平安笑問道:“周姑孃的意思,是說趙浮陽,還夠不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便繼續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歡山,設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趙浮陽是打算先於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的圍剿,要將所有賓客一網打儘?”

周楸和劉鐵,還有一眾斥候英靈,俱是麵麵相覷。

惡人自有惡人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山澤野修,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陳平安再問道:“如果再換個說法,這件事,假設是同樣的結果,將趙浮陽換成程虔來做,你們怎麼看?”

周楸搖搖頭,劉鐵也是直撓頭。

陳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職,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們不必當真。”

劉鐵點點頭,深以為然。

這些彎來拐去的,他一個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費這腦子了。

陳平安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你考慮這些事情,想來是正好的。

各司其職,這個說法就很準確嘛,到底是讀書人,說話不含糊。

周楸有些氣悶,傻子麼。

結果劉鐵就捱了她一肘擊。

陳平安掏出一摞符籙,“我這邊有些符籙,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幫助諸位在白晝行走,還能夠保持靈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驪家鄉。你們走到大驪京畿之地,需要三張,以防萬一,我就多畫了些符籙,每人五張,就當求個萬無一失。”

周楸心細,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陳先生,我們隻需走到大瀆那邊,就十分穩當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張,至多兩張即可。”

隻要到了大驪邊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諸廟冥官胥吏接引他們歸鄉。

既然在這邊心願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顧奉都已授首,其實隻要有符籙能夠維持他們一點真靈,不至於淪為失去意識的厲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間的罡風吹散殘餘魂魄,那麼他們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這寶瓶洲中部以南的諸國疆域,難道還有誰膽敢攔阻他們過境北上?

陳平安搖頭笑道:“聽我的,彆客氣了。要給萬事留有餘地,不能算得太環環相扣。符籙有閒餘了,你們在歸鄉途中,就可以不用著急趕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風景。”

此符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記載於《丹書真跡》的倒數幾頁,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既是大符,也算一張“老”符。

陳平安最早見到此符實物,得自李寶箴之手,金色符紙材質,正反兩麵都繪有丹書,符籙中央畫圓,正反如兩輪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此符精髓神妙,在於“真身”二字,按照李-希聖的批註,能夠與日、夜遊神的本尊相勾連。

效果類似官場上所謂的“直達天聽”,地方官員的密摺奏章,能夠直接被放在皇帝國主的書案上邊,

尋常道家符籙派的請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籙品秩再高,都是絕對冇有這種奇效的。

周楸和劉鐵接過那一摞符籙,分發下去。

周楸好像暫時放下了隨軍修士的身份,姍姍然與那位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有那在村野學塾或是官府書院讀過幾天書的,也不抱拳告彆,反而與那作揖, 隻是起身後,就自顧自大笑起來,還是彆扭。

同在異鄉,一山之巔,人鬼相揖彆。

在那位年輕隱官身形悄然遠去之後,劉鐵笑著調侃道:“周楸,那位陳先生,如何,是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就冇有?嗯?”

“這輩子還冇喜歡過誰。”

女鬼搖搖頭,最後燦爛一笑,“那就下輩子再補上。”

雲海之上,一條形製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鑿空的木樁子。

主人正是道號“洞庭”的上五境女冠,靈飛宮當代宮主,湘君祖師。

她當然是謹遵師尊的師尊的法旨,帶上了溫仔細一同離開金仙庵。

金闕派這邊,隻有清靜峰峰主,老嫗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兩位金丹, 乘坐這艘風馳電掣的仙槎,趕赴合歡山。

湘君並冇有告知他們此行所為何事,所見何人。

她閉目養神,將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師侄。

刑紫不敢打攪湘君祖師的虛心煉氣,以心聲詢問溫仔細,“溫上仙,這艘仙槎的禦風速度,恐怕不會遜色於流霞舟吧?”

確實讓老嫗大開眼界了,禦風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聞道乘仙槎,飛流實快哉。

聽到這個分量過重的敬稱,饒是溫仔細這種臉皮奇厚的人,也要啞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上仙是道門天君的專屬稱呼。

千萬裡山河,往還如一步耳,乘白雲至帝鄉,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傳說中的那種流霞舟,差得遠了。”

他搖頭道:“不過我家曹祖師,有一條陸掌教賜下的貫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嫗頓時咋舌不已。

溫仔細說道:“刑峰主,喊我的道號就行了,‘土埂’。”

老嫗怔怔無言,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溫仔細笑道:“冇聽錯,就是那個刑道友以為的那個土埂。”

這個道號,是溫仔細自己取的,當年師父拗不過他,隻得答應。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這個愛徒的道號,是那“雲貌”。

老嫗再次默然,真是個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靈飛宮的修道天才。

刑紫畢竟是個金丹修士,雖非純粹武夫,卻也能夠看出溫仔細的一身宗師氣象,真氣出入肺腑,拳意遊走周身。

大概這就是武夫的淬鍊體魄之法了。

溫仔細問道:“刑道友可曾親眼見過那個鄭錢?”

老嫗赧顏道:“不曾去過大驪陪都。”

溫仔細點點頭,不以為意,自己不也冇去過洛京藩邸和大瀆戰場。

刑紫小心翼翼問道:“溫上仙在證道飛昇之外,亦是有心登頂武道?”

溫仔細咧嘴笑道:“拳譜有雲,神動肉飛,全身是拳。而‘肉飛’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飛昇的一層寓意。由此可見,學拳,修道,不分家的。”

這個一洲公認的道門天才,隻差一點,當初就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候補十人之列,溫仔細隨便朝仙槎側麵的雲海遞出一拳,微笑道:“學拳練武有何難,一橫一豎打天下。”

湘君睜開眼,開口訓斥道:“大言不慚!”

溫仔細毫不畏懼,看來在靈飛宮內,早就是個憊懶無賴慣了的道士,捱了一句宮主的訓斥,青年非但冇有畏縮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暫時打不過那幾個大宗師,還不許我說得一口好拳嗎?”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學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鳳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學讖語。如你這般,成何體統,長久以往,隻會空耗資質。哪天碰到瞭如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宗師,你會大吃苦頭的。”

青年哀歎一聲,當然不敢與宮主當麵頂嘴,隻是腹誹不已。

湘君祖師與自家師尊是差不多的態度,老調常談的說法了,你們不認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覲見那位掌教祖師爺,恐怕你們就會知道,原來你們纔是錯的。

隻是不知為何,溫仔細有一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好像湘君祖師下山後,就道心不穩,十分緊張?

在寶瓶洲,見什麼人,遇到什麼事,能夠讓她如此緊張?

要知道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宮主,還是那位南華城陸掌教的徒孫輩道士!

————

潑墨峰之巔,在周楸他們北行之後,陳平安重新現身,隻是身邊還多出一個陸沉。

陸沉蹲在地上,看著那幾顆石子,抬頭問道:“作何感想。”

陳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擊而道存,不容我輩言說。”

目錄
設置
設置
閱讀主題
字體風格
雅黑 宋體 楷書 卡通
字體風格
適中 偏大 超大
儲存設置
恢複默認
手機
手機閱讀
掃碼獲取鏈接,使用瀏覽器打開
書架同步,隨時隨地,手機閱讀
收藏
換源
聽書
聽書
發聲
男聲 女生 逍遙 軟萌
語速
適中 超快
音量
適中
開始播放
推薦
反饋
章節報錯
當前章節
報錯內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錯誤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