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臘八節,定安寺的施粥時,你看見了什麼?”師常道悠悠地閉上眼,似乎是陷入沉睡,但是又好像是在試圖去回憶著什麼。
“一開始是有很多身穿錦衣華服的人過來爭搶,後來便有越來越多的平民百姓和乞兒。”江稚魚說的很認真,但也隻說了這麼多。
“那為何富貴之人來的卻比平民百姓要來得更早呢?”師常道說。
江稚魚一愣,他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一個尚且稚嫩的七歲孩子的目光似乎隻能停滯於表麵。
“是不是……那些人……時間更多?”江稚魚結結巴巴的,“可是,老師曾在著的書裡說過,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啊?”
師常道捋著鬍鬚,聽到這裡,動作突然停下,腦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哈哈一笑,說:
“小狸奴,你可知道為何?”語氣中充滿著愛憐。
怎麼把這得罪人的詩丟給我?江雨心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凍得有些發涼的鼻頭。
江雨字句斟酌:“因為富貴人家中那些人平日裡其實是並不勞作的,但是平民百姓因為平日裡勞作,身體消耗大,所以需要更多的時間休息。”
其實,並非是所有去的早的人都是富貴人家,裡麵倒也有不少平頭百姓,畢竟臘八節定安寺的第一碗臘八粥,在其他人看來都是代表著福氣和對佛祖的誠心的,所以,無論是出於為自己祈福,還是送他人來表個人情,富貴人家還是平民百姓都是願意來去搶這個第一碗粥的。
但是,奈何當初一個平民百姓雖有幸搶到第一碗粥,但是被後來的徐尚書之子強行搶走,那人還痛哭流涕地大喊大叫,因著當時天色朦朧,徐尚書之子本性暴躁,又被那人的哭聲和反覆試圖搶奪的行為惹怒,便一氣之下暴打那人,但是暴怒之下,又怎可控製好力度,一個不小心,便將那人打死了。
但最終,因為徐尚書自行請罪,皇帝念著當年徐尚書的從龍之功,再加上因為當年那事,徐尚書長子因隨萬將軍打仗,而喪失性命,皇帝多少心有虧欠,同時又有江丞相在一力勸誡,皇帝順坡下驢,免了徐尚書的官職和徐尚書之子的死罪,並暗中讓丞相安置好徐尚書。而那個被毆打致死的百姓家中因著權貴以強勢手段鎮壓,隻得了被層層盤剝所剩無幾的幾兩銀子,算作撫卹。
但自此以後,便是冇有多少百姓願意去定安寺搶那第一份吉祥了,當時,也因著這件事,定安寺的香火淡了不少。
但是,現下年齡尚小的江雨是不能以此來表明對權貴和官府的不滿,進而引到師常道想要表明的部分,畢竟此處,在的人不僅就是江雨和師常道。
“這是一部分原因。”師常道說,“你且回去問問你家大哥,興許能得幾分答案。”
“哦。”江稚魚耷拉著腦袋,興致不高地應了一句。
“江雨,你且先留下。”
原本糾結著要不要和江稚魚一起走的江雨突然停住了腳步,他雙手交疊在腹前,偷偷地摸了摸信的邊角。
不知道,為什麼,師常道這個小老頭總把他往顯眼地方推,好像生怕彆人注意不到他。
“好。”回答的是江稚魚,語氣裡好似有更多失落,畢竟師常道說的那句話是擺明瞭說,他可以先走了,但是江雨再留一會兒。
江雨冇吱聲,隻是低著頭,彷彿很侷促的模樣。
很快,整個房間裡隻剩下師常道和江雨兩個人。
悠悠的檀香纏繞著書案,此處的房間好似成了一個棋盤,而兩個對弈者都好像決定先按兵不動。
接著是長久的沉默,無一人說話。
江雨心想:他是在等什麼?
師常道還是不說話,江雨摸了摸鼻子,最終還是選擇走上前去,抽出袖中的書信,恭恭敬敬地將它放在師常道一旁的書案上。
“原因當真如此嗎?”師常道的聲音很蒼老,但是同時也很寧靜。
“不僅僅是。”江雨道,“相信老師比我知道的更多。畢竟,這件事發生的時間很巧合,在當年掀起的波瀾,說大不大,說小卻也是不小的。”
但是,接下來,師常道一句話,卻將這個話題突然岔開。
“你可知,我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你表現,顯於人前?”很明顯,師常道已經冇有將這個身體還是一個七歲的小孩僅僅當做一個什麼事情都不清楚的稚童了,他好像已經把江雨當做一個可以和他平等對視的大人。
可即使是這般,江雨還是對這個問題有些疑惑,畢竟在尚且幼稚的年齡,選擇扮做沉默和懦弱的樣子是最為安全且有效的。
“因為你選擇去了國子監,同時,又因為你的身世。”師常道說,他原本想將話止步於此,但還是忍不住繼續說了下去,“這兩樣,就註定有一天你會不得已被推到人前,成為眾矢之的。”
“所以,老師想怎麼樣?”江雨還是冇有抬起頭。
師常道讓他坐在案桌的另一邊,江雨的雙腳在不自覺的搖盪。
“既然,你不可避免地成為眾矢之的。那麼,”師常道輕抿了口茶,似是在極力按捺著什麼,“讓我做那個指引你的先生。”
“老師,這話說得……意外的……理想。”江雨抬起笑臉。
“老師,你我橫亙著不是簡單的一個塵封的案子,而是千千萬萬人的生與死,更遑論你最為珍重的親人。”江雨嚥了咽口水,雖然口渴,可也冇有拿起案桌上的那杯茶,“無論從哪方麵看,您都應該比任何人都希望我長成一個廢人,而不是成為一個握著學識,但是卻根本無法確定下一步會做什麼的……不可控的人。”
師常道說:“你可知,你母親當年也曾是我的……學生,太子亦是於我有恩。而我未曾……”
聲音越說越低,江雨眼前這個委屈的小老頭,不得已想起傷心事,不得已去彌補他認為是自己犯下的錯。
又或是說,他不得已因為當年那個小江雨說的話,去尋找自己的初心,不是因為什麼外物的影響,隻是因為當年的那句“仁者心動”。
此刻,在江雨眼中,原本書中的角色的豐滿在眼前的小老頭身上開始表明出來,明明……內心也有憎恨和不甘,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明明他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做,隻是靜看他人命運潮起潮落,但是他還是選擇入局,並且希望自己微小的力量能夠讓以往的曲折能化為未來的坦途。
江雨倒也說不上震撼,其實更多是複雜。
“老師,我恐不堪大任……”江雨深知自己的自私,他可以為了仇,為了恨,但絕不會因為所謂的愧疚和大愛。
“小……狸奴。”師常道似是在碎碎念,“雨郎。”
江雨冇有說話,但是他並冇有因為師常道 那蒼老悲傷的呼喚而觸動:“老師,我隻是一個一直在被推著走的人。擔不得先生所期。”
江雨在地上迅速地跪下,行了個大禮。
“但先生於我有恩,學生隻能予諾:絕不入歧途。”江雨好似珍重,說完,便退出去了。
室內,僅僅隻留了師常道一人。
師常道冇有說話,隻是在溝壑處有一汪汪濁水。
他拆開信,細細讀來。
那文字蜿蜒曲折,毫無美感。字形處毫無章法,隻能在約莫相似處猜測原意。
“恩師,謝老師當年教導之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莫不敢忘。我知先生於此有諸多不便表明真意,亦知先生心中不平。學生尚且幼小,確然需要養精蓄銳。我知先生知我身世,但此時先生推我入局未免為時過早,先生莫急。學生定報先生此生之恨。”
最後,雙手垂落,泣不成聲。
“老師,這些我要記?”江雨望著《三字經》《千字文》,一言難儘。
“你先前又並未記過,這幾日你須得記下。”何宴摸了摸肚子,正要端起來喝的茶水被林栩一把搶過,換成了一碗溫熱的牛乳,“對了,你成功將信給了師老頭,他看了什麼反應?”
“當時我已經出去了,冇看他什麼反應。”江雨耷拉著腦袋,無奈地翻開了《三字經》。
“真是可惜了。”何宴喝了口熱牛乳,有些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話說,你到底有什麼絕對地把握讓他站在我們的陣營?”江雨從書中抬起頭來,“但就隻是報當年萬福郡主的仇嗎?可是,現在的師常道,身居的位置,做這件事遠遠比培植我來去做報仇的事情,更為劃算。”
“但是,就如你的身世一般,師常道所經曆,所恨的也未必如世人所想那般。”何宴卻是一笑,林栩直接把桌子上的茶水撤了,然後去了裡屋整理房間,時不時地眼神示意江雨,一臉不爽的樣子。
“可否細說?”江雨蹙著眉頭,刻意避開林栩的眼神。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何宴搖晃著腦袋,卻是一把被林栩抱向裡屋,“你林叔擔心我身體,明日再細說,再細說。”
後來,所有事情真真正正地鋪就在江雨麵前的時候,江雨還是心中存著一絲希望,希望這一切都並非是真的,那一刻,三觀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原來,所有的揹負都放在了他一人身上。
但是他發現從一開始,以為自己一直與他們在平等對弈,並且自己已經拿了一本知曉全事的書,已然明白所有目的。
可是,江雨始終被困在了輪迴痛苦的臘八節中。
江雨一人抱著《三字經》《千字文》踽踽獨行在大雪紛飛的冬夜,走向自己的歸處。
他,油然覺得此間天地的純潔乾淨,冇有一絲塵埃。
遠處的燈籠開始多了起來,也開始有了熱騰騰的聲音。
要過年了啊。江雨心想。
走下去吧。